一副暗红的实木花架赫然,几根粗藤逶迤,攀援而上,从木条的缝隙里可以看到老枝顶端爆出了茁壮的新芽。它的前面是一棵点缀白花的树,拐过去还有十几株,同样的簇白。我原以为是樱花,仔细看了,不是。花比樱小些,厚白而纯净,树下经过,一股悠悠的香味,不像冬梅的冷香,不是桂花的甜香,是一种厚实、绵长、圣洁的香。初闻,眉头微微打了小结,需再仔仔细细地找去,香,哪儿? 枝头还有少许花蕾,四瓣,紧紧地抱着,缝很深,侧面看就像一个“丁”字。不会是丁香吧?怪不得香得这么别致,这么洁净。多少年了,我都想结识她——结识这戴望舒《雨巷》里的丁香。
在那些远离家乡,远离父母,下放到偏远山村的日子里,“心似双丝网,中有千千结。”芳菲歇了,春愁、夏愁、秋愁、冬愁。 愁里、怨里、悲里、苦里,曾一遍又一遍地读着《雨巷》,我心里就有一个“丁香”的影子——
“撑着油纸伞,独自
彷徨在悠长、悠长
又寂寥的雨巷
我希望逢着
一个丁香一样地
结着愁怨的姑娘
她是有
丁香一样的颜色
丁香一样的芬芳
丁香一样的忧愁
在雨中哀怨
哀怨又彷徨”
所有的意象都让作者写了出来,但愿是我,但愿不是我。纸伞、雨巷、丁香、篱墙,还有那青涩的姑娘……这写出来的已经不是文字,而是一幅水墨故乡,而他要表达的情愫正和了我的拍节,忧愁、哀怨、彷徨……
既然有了《雨巷》,就说说江南的春天吧。先说风,江南的风与北方截然不同,那一年我到北京,也是春天,刚从车上下来,忽地被风推了几个趔趄,等站稳了,脸上又像被撒了一把沙土,打得生疼。第二天早起,见车厢上铺满了沙土,有孩子在上面写了字,深深地。对那样的风,我真的有点怕了。
诗词里不是早就有“风起于青萍之末”嘛,而江南的春风好像不一样,没人感到它的“起势”来自哪里,“无厘头”地荡漾在田间地头,大街小巷,温吞吞地,人们没有抓住它的存在,却不知不觉褪去了厚厚的冬装,觉得轻快起来,换了天地。
再说雨,江南的雨实际就是来自那说风不是风的“温湿气团”,春雨柔柔弱弱、无声无息地滋润了万物,有时像粉似雾,看不见雨丝,辨不清雨滴,却湿了头发,淋了衣裤,只有那粉墙黛瓦下,聚了,才会淅淅沥沥、滴答滴答,这时便走出了撑着油纸伞的姑娘,《雨巷》终于铺到了纸上。
风也细腻、雨也温柔,该看看花了。春风抚弄,细雨滋润,先是梅花开了,迎春黄了,继而,一发而不可收拾,杏花、玉兰;紫荆、桃碧;樱花、海棠……梅花不说了,从玉兰开始,都是一树鲜艳,满枝热闹。公园里,庭院中,人人以先睹为快。我也是,海棠尚未盛开,就去探了消息。
眼下,木架前安静的素白、小巧、圣洁,丁香?是否、是否?忙向这里的园艺师电话请教,表明了位置,叶形、花色等种种要素,回答是肯定的,她就是在我心头萦绕多年的——丁香!
枝前的花蕾,嫩绿,“丁”字紧抱,似乎皱了眉结。古诗有“丁香结恨新”,此一句,后来就有了“丁香结”的词牌,沿着这个“范”,不知多少人写恨填愁。
年深日久,我终于见到了丁香。春天里, 洁白的丁香静悄悄地开。丁香绽开,尖尖的花房,舒展四瓣,比白樱小,紧、密、娇、弱,圆锥花序,成簇成团。丁香开花,安静,寂寞,不事热闹。满园的繁杂,只有这里无人,缕缕纯香凝聚枝头,近了,那香气很浓,浓得似乎也打了结。
丁香花已经被赋予“愁结”,而那新铺的嫩叶,“心”型。你说这是何苦呢?有了一个“愁”字了得,偏偏又占了一个“心”字。我不忍采花,就摘一片树叶放在手里,像画了一颗“心”。薄,像层影儿一般,怯怯地。想与丁香合照,四下里瞅了,杳无一人,没办法,只好给丁香单独拍了。
我忽然记起,有人做鱼爱放几枚“丁香”,说是祛腥,用的“丁香”黑黑的,比米粒大些,细长。原来,这“丁香”非彼“丁香’也,我写的丁香不做鱼,只“结愁”。
唐时,牛峤写了“自从南浦别,愁见丁香结。”李商隐又有“芭蕉不展丁香结,同向春风各自愁。”南唐中主李璟的“青鸟不传云外信,丁香空结雨中愁。”应是比别人更知愁滋味。听听,全是“丁香”、“春风”、还有“雨中愁”。到了现代,诗人戴望舒用多种意象反复叠加,塑造了美学意义上的典型,描绘了“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”。
是谁出的上联:“氷冷酒,一点,两点,三点。”天工巧对,下联竟拈来了丁香花:“丁香花,百头,千头,万头。”上联“氷冷酒”,三字的偏旁依次为,“氷”字一点水,“冷”为二点水,“酒”数三点水。而“丁香花”,的字首挨着是,“丁”为百字头,“香”写千字头,“花”开万字头。当然,需是繁体的“萬”字,前面的“氷”也是“冰”的俗体。这个故事不讲了,展开了又是一番“悲苦”。
丁香、丁香,怎能不寂寞?载得动吗?许多愁!
2014年4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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